青石板还透着微凉,巷尾传来的打水声揉在奶白色的雾里和着袅袅升起的炊烟,柔和地涌动着。
到底该不该去呢?这个问题在脑海里缠绕很久了。去吧,可那里举目无亲;不去吧,可只有那里才能实现他的梦想。一个人走在巷子里,周围的静谧也无法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。
他想去听听她的想法。这条养育了他二十年的母亲河——沱江。
江面上的雾气很浓,对面的竹林被晨风推起深深浅浅的绿浪,稀稀松松的声响在大山里回响起,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。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,看着晨雾中的沱江若隐若现,跳岩上偶尔走过一个背背篓的年轻姑娘,一切都是这么的和谐安逸。不知不觉雾气在他的眉上已经结出了密密的小水珠,他捡起一颗石子,用力向江面上扔去,“咚”地只听见空灵的响声,却看不清水面漾起的涟漪,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。这让他更加愁闷了。
远在北京的新文学运动还有那些反帝、反封建的新思潮深深地感召了他,他感到热血在心中沸腾,他觉得,自己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,不能就这样庸庸碌碌的一辈子,他该有一番闯荡才是。可是,如果去北京,那里人生地不熟,举目无亲,他又能做什么呢?读书?当警察?他很矛盾,内心拼命的挣扎着,额前不觉沁出了微微的汗水。
太阳出来了,江面上的浓雾开始慢慢的散去,河水静静地流淌着,偶尔划过一两条渔船,往日活跃奔腾的沱江,今日也变得沉默起来了,难道她也在为难吗?还是,舍不得他的离去?吊脚楼上开始晾出印花布的衣裳,两岸的桐花在阳光的照射下灿若明霞。阳光暖暖的照射在水面上,闪烁出来的银光刺痛了他的双眼,他不禁眯起眼来,恍惚中,他看到天安门广场上空的红旗,在凛冽的风中飘着,广场上挤满了青年学生,他们手举红色的标语,高声呼喊着要提倡新文学,反对旧文学。
他感到有热血直往上冲,他忽然从石头上站了起来,眼睛定定地望着对面的竹林,闪烁着光芒。然后抬手擦了一下额前的雾水和汗水,转身,迈着坚定的脚步离开了。
没有人看到那天沱江边上他沉思的神情与目光,也没有人知道那天他离开时心中的那份喜悦与激动。人们只知道,突然有一天,一直沉默的他突然说要一个人去北京,而且不顾家人的反对和众人惊诧的目光,毅然决然的的背起行囊,孤身一人踏上了北去的车。
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北京之后,到底能干些什么。他只是一厢情愿的想:先读书吧,读书不成做个警察,如果警察也当不成,那就干脆肚子瘪瘪的饿死在人家空房下或阴沟边算了。反正这次他是铁了心要去北京的。就这样,二十岁的他,因着年轻人的热血和那遥远的召唤,什么也不顾,什么也不想的去北京追梦了。
到了北京以后,果然一切都成问题。去报考北大,没有被录取;警察那个饭碗,也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容易端上的;卖报纸是划了区域不容外人抢生意的;连叫花子也有势力范围,分了街道,主权不容侵犯。他的生活真是艰难到了极点!
冬天,北京已经是零下二十几度了,他刚从一个朋友那里“打游击”回来。街上行人稀少,干枯的梧桐叶在风中打卷,他紧裹着自己的两件夹衣,快步前进着。风夹着细沙粒打在他冻僵了的脸上,也丝毫也没有觉得疼,狂风让他的步伐变得艰难。此刻,他的家,凤凰,在一片白雪中,一定很漂亮吧!他这样想着,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。
其实他也并不是无路可走的,他还可以回湘西,那里有养育他的沱江,有他的家,有他过去的长官和同事。但这不是他的性格,虽然他由“从武”到“从文”,但从祖辈那儿秉承过来的顽强性格却依然没有改变。
回到那个没有炉火更无暖气的小屋里,他用被子包起冻得通红的双脚,用冰冷的手握起笔,继续为自己的理想奋斗着,其实屋内并不比大街上好到哪儿去。他放下笔,搓了搓冻僵了的手,看到窗外一个穿红衣裳的小女孩,欢快地跑过,杨起来的羊角辫,散发着幸福和快乐的气息。那跳动着的鲜艳的红在冷灰色的大街上显得异常耀眼,就好像两年前的那个清晨,沱江上升起的的那轮太阳,照得人心里升起暖暖的希望。想到这儿,他的嘴角再次溢出了笑容。
这天晚上,郁达夫走进了这个小屋里,在看到他单薄的身体时,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,并拉着他出去吃饭。饭后留给了找剩的钱和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,和一句话——好好写下去!从此他用自己炽热的本土情怀,在北京这个大都市里,书写着湘西那一方土地古老的人情与民风、历史与现实,来证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,来抒写人间的爱与温情,并终以自己在文学创作与文物研究方面取得成就,蜚声中外。
他就是沈从文,一个一生都以“乡下人”自居,即使生命结束也要把灵魂交给凤凰的湘西凤凰人。( Janurary)